一直在和身边人炫耀，我姥姥家那里很美，沿着窄窄的盘山道向深去，一路上延绵的群山或远在烟雨缥缈中，或近在咫尺处，看不尽的景致。而一下车时你就被四面的山环绕着，让你很是疑惑，想不起哪里是出口。这就是我姥姥家。

我上学之前多半是在这里度过的，记忆中这里很迟才通上电，山村里只要天一擦黑就会静下来，大家自然是不舍得用蜡烛的，所以作息的安排都是和日头同步的。我那时总是在傍晚时分感到分外的寂寞，很久很久不肯入睡，想家，想我的爸爸妈妈，想那里明亮的灯海。可是我也分明知道没人理会我的寂寞，他们都说小孩子懂什么，哭一会就没事了。那时候常想：家就在那里，就在汽车的那一端，总会回去的，也不过两个小时的路，家就在不远处。

上学以后，我便很少有机会去那里，于是想那里，想冬日里银白色的山，袅袅的炊烟，（那里只烧木头，烟都是白的）白白的炊烟直直地升起，（那里因为山的缘故从不刮风），整个村落象画面一样宁静祥和；想秋日里那满山的缤纷，在遍染的金黄里和姥家人一起享受着丰收的喜悦；想那里潺潺的河水，那河是山脚下的一条溪流，永远都是清澈沁人的，而整村的人家也是沿着这条小溪依次排开的，都吃着这条河的水；想那里的人，整村人都讲辈份，谁家来了亲戚都来问候，噓寒问暖。

我妈妈是长女，她下面有九个弟妹，我的老舅和我同岁，只比我大三个月，老姨比我大三岁，我们一起玩大。小时候我老舅极羡慕我，他最大的理想也就是能去我家那里看一看，尽管我家也不过是一个小镇而已，我每次去他都讨好地把他的宝贝送给我，听到我承诺带他去我家时，他满眼流露出对幸福的渴望。他七岁那年终于得以实现，邻家的孩子惊毛了马，马车撞倒了他，他终于如愿以偿走出了山村。

姥家那里只有小学，冬天时，他们一路在河上打着出溜滑走进校舍，夏天只好绕行了，也不算远，不过得过一根独木桥，山里的人对这桥不以为然，而我直到现在想来还有点害怕，我二姨是这所学校的老师，所以我四五岁时很喜欢坐在教室里旁听，可是我很怕那根独木桥，每次都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大学生背我过去的，我总是闭着眼感受着那段桥的长。

冬天和二舅出去拉柴算是惊心动魄的，那时还没有规定不许伐木，二舅总是一早就拎着锯带我上山了，他总是先选定目标，锯哪棵，当然要选粗而高的，然后就开始拉锯。我总是喜欢在山林里大喊，声音空旷，辽远，久久不绝。记得那一次他把直径足有一米的树锯透了，可是那树却依然站立在那里，二舅一下紧张起来，记得他当时忽然就叫起我的名字，让我站在树根下不要动，他慌忙地向树上扔出他的棉帽，然后又脱下他的棉袄扔了出去，那棵树终于慢慢地倒下，象慢镜头一样地让人眩晕，二舅在辨出倒下的方向后迅速拉我闪开了，如释重负地喘着粗气，问我怕了吗？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说：这样的时刻记住不能跑，那树会追你的！会顺着你的方向倒的，还有一定要往坡上躲，不能往坡下躲。天晓得这是不是经验。

我有四个舅，如今只剩下三个了，大舅在二十三四的时候得骨癌死了，当时我在四年级。妈妈视他为一家的顶梁柱，不惜一切代价想留住他，可是大舅手术后只活了两年。他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生的意义。他曾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，有好几年的时间他只想着一件事，就是快点长大，好接姥爷的班，所以他荒废着学业，不以为然。然而就在他上班后不久，病就来了，之后的他一改从前的疏狂，在爸爸的鼓励下看起书，两年下来，他竟换了个人，他不仅写了一手在全村叫得响的好字，还拖着一条半截的腿不声不响拼命地干活，谁都看得出他在和时间赛跑。每到过年，他总是买好多的红纸写对联，让我们送到村里的每一家。他去的时候正是风华少年，全村人都跟着落泪。

二舅和三舅一个比我大七岁，一个比我大六岁，他们的性格确是截然不同的，二舅温和，待人亲善，三舅则是个说一不二、跋扈的人。记忆里二舅曾是一个很喜欢与人谈心，和人交流，是一个渴望倾诉的人，对温情充满需要的人。我只有七八岁大的时候，他就总是喜欢和我独处，然后跟我说他心中的苦闷，然后待我回家前，他也总是心事动重地写一封长信给我的妈妈他的姐姐，他具体的心事我现在竟一件也不记得，好象是其他姐弟之间的矛盾之类的事？不得而知。三舅则是永远喜欢独处的人，譬如干活，他喜欢一个人去干，譬如采来好吃的山货圆枣，黑枣之类的东西，他喜欢一个人偷偷吃，他从不会因为我和老姨老舅小就让着我们，多年以后，看到三舅在广阔的天地里游刃有余如鱼得水，而二舅则一直不见起色的样子，不禁想起《爱你没商量》里的一句台词：心冷似铁，才能应付生活。二舅初中毕业便不想再念，所以他注定走不出那个山村。

老舅念到高中毕业，他虽然有机会偷看外面的世界了，可是最终也没有走出山村。我们俩是一直玩大的，他的心事我最懂。虽然越到后来我们独处时沉默越多，可是我深深知道：这样的沉默对两个人是多么的舒服，尤其是他，能让他内心有片刻的慰藉。他虽和我同岁，却是比我低两届。他在高中时有一个交往很久的女生，毕业后人家远走高飞了，而他却卷着行李又回来了，湮没在长长的地垄里。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“累不死”，那一段他常常一声不响地发恨般地干活，谁劝也不听，都看得出他在发泄内心的痛楚。我去姥家看过他，他很高兴，可是也不说什么，带我去他的小屋，姥家六间大宅冷清得让我心痛，而在那些破旧的家什里，我看到土炕的一端，被摆放得整齐的被褥，还有那上面醒目的"方林一中"的字样，我就忽然替他想哭，忍不住很凄然地看他，他躲过我，拿出枕旁的小录音机给我听，就出去了。我按下键子时是一首交响着命运的钢琴曲，不禁怆然泪下！

他很快决定结婚，娶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，结婚时他的同学从外地赶来了很多，可是那个他心仪的姑娘没有来。还有一个女孩，她来的比别人早一天，老舅把她很刻意地介绍给我，说让我多关照点她。当天夜里，我们俩同住一室，她竟讲我的老舅讲了整整一个通宵。她是我老舅高中三年的同桌。她说你老舅为什么这么仓促结婚呢？你知道吗？他上个月还去我家问我们有没有可能。我不希望他因为我的拒绝而对自己不负责任。其实如果我不是和他同桌，不知道他曾经对别人多么用情的话我很可能会答应他的。呵呵，我听完这些后，又在天色蒙胧时分起床，看着所有人都在为这场婚礼忙乎的样子，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
也许这是生活的无奈，每个人都各不相同，在这样的无奈里我的哀怨显得那么无力，也许这世界不需要象我这样舔噬伤口，嚼咀不幸的人，因为这只能使人颓迷，使人褪化。然而我是在那里长大的，不论我走到哪里，都忍不住一次次回头看那山那水，载不动这太多的乡愁！也许在我心深处，我也从没走出那山村。